【散文】绣娘“村BA”

  苗疆腹地，一个向来名不见经传的苗寨——台盘村，因为几场“村 BA”的赛事，却突然一夜走红，引爆全网，令世界放大了瞳孔！

  因而，人们又将目光投进台江县的历史深处，试图找到它在篮球运动上的一些源流。

  于是，一支曾经打响全国、鼎鼎大名的“东风女子篮球队”（全称“台江县东风区东风公社东风大队苗家女子篮球队”），冲破尘封而再次回到大众的视野上。

  由于当年这一支球队的球员均为绣娘，即一群从小只会飞针走线的苗家姑娘，因而，我们可称她们为“绣娘‘村 BA’”，而台江县正规的乡村女子篮球运动也以此为开端。

  她们都生于20世纪的五十年代，都是该县的革东镇革东寨（2003年划归剑河县）人。她们的名字早已携刻在台江历史的深处，分别叫：刘顶英、邰昌芝、邰昌英、张先玉、邰昌美、邰阿九、邰昌珍、邰光珍、邰梅略、张德珍、邰昌兰和邰步发等。

  到六十年代稍长时，她们就已按照父母设计的轨道，穿苗装、穿耳洞、戴银饰、学绣花、唱苗歌、跳苗舞，并一再听到大人们谆谆嘱咐：“长到十五、六岁后就嫁人”，因而一个个很早都养成了挑花刺绣的能手，并开始为自己的嫁妆做准备。

  那时，篮球运动虽传入台江已有了40来年，但还没形成普及的群众性运动，而很多乡下人都还没见过一眼。

  1970年的一天，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刘顶英、邰昌芝、邰昌英、张先玉等五六个姑娘，涉过河后来到革东街上，在路过学校门口时，看到里面有一群机关和学校的女球员，在为了一个圆滚弹跳的东西而争抢得不可开交、汗流浃背，从没进过一天校园的他们怯生生地朝里张望，然后好奇地走了进去。

  进去时，但见场面相当热闹。她们在一旁简直看呆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都奇怪这个圆滚滚的东西何以“蹦蹦蹦！”地弹跳呢？

  这时，她们当中不知是谁人冒了一句：“这究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如一人去买它一个，用得着这么费大劲去抢吗？”惹得大家吱吱发笑。

  见有这么一群楚楚动人的姑娘傻傻地看着，这时场上的女球员说，快来跟我们大家一起打。

  经不住大家挑逗，她们终于斗胆地走进了尘土飞扬的球场内。打就打呗！于是，一个圆滚而又充满弹力的篮球，就这么突然闯进了她们的生活。

  她们根本不懂什么球规、球风，只知道抢得了球后就抱起跑，而人家也原谅她们“不按常规出牌”的做法，反正大家开心就行。

  要知，姑娘们纤细的双手向来都是捏绣花针的，做过最重的活儿就是讨菜、割草，而现在却突然握上这么一个粗糙而硕大的东西，一时难以适应，一双双纯真的眼睛跟着篮球移动，一只只笨拙的手费力地接着有些分量的球。

  所以，当她们第一次伸手去接住飞来的球时，似乎面对的却是李元霸扫来的大铁椎，早就被吓得缩回了双手；当第一次接住了球而需要运球时，却像是抢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死死地抱在胸前就往前跑；当两人同时抓住了球时，竟抢得连球连人都滚到了地上；而当抢得球后扔给同伴时，却同时也将自己摔出去几米远，打得就像玩橄榄球一样。

  这还不说，由于她们都身着苗装，一跑时，裙脚便都飞扬起来，硕大的耳圈摆来摆去，而头顶上的发髻也是东倒西歪的，再说，苗家姑娘打球，这是破天荒的一次，谁都从没见过，因而特别的吸睛，令场外的人们不停地喝彩，围观的人慢慢地多，也惹得大家都笑破了肚子。

  熟料，这本是一场偶然的趣味活动，却像风儿一样，很快在整个小镇（当时叫公社）上传开了。

  然而，当她们回到家时，却迎头受到了父母们严厉的训斥：“一个姑娘家，不去纺纱织布，不去绣花织锦，却穿着裙子在坝坝上跑来跑去，不守规矩，丢人现眼，还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熟料，“有一群苗家姑娘打篮球”的消息，却继续在当地发酵、传开，挡也挡不住。最后，消息竟然传到了县体委篮球教练欧绍钧的耳朵里。

  当时，全国上下正在广泛提倡开展群众性的体育运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方针到处在推动，欧教练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件好事。为了一探究竟，他亲自下到革东了解。

  在回来汇报后，县体委决定在革东建立女子篮球教学点，并由他蹲点下来，支持、鼓励姑娘们打球。

  没办法，欧教练又一家家上门去做思想工作，说：“现在早就解放了，改朝换代了，国家提出破旧立新，我们少数民族的思想也要解放，妇女更要解放。”每进到一家，他就像老太太吃黄连的一样，苦口婆心地几乎说干了口水。

  于是，一切就像天意安排似的，她们从此与篮球结下不解之缘，光荣地成为一名名球员，开始了相伴篮球的时光，而篮球也像从梦中走来的一样，闯进了她们的青春时代。

  在刘顶英的记忆里，那时，她们肢体还不够协调，练起来费劲得很，加上一点都不懂了什么球规，根本学不会跑动投篮，而跑到了篮下也都是用双手举球在头上立定地投，而当距离篮架较远时，则用双手抱于胸前往上地投，特别是在传球时最习惯用地滚式，有时能用单手、双手低手传球就不错了，一切就像邯郸学步的一样，只知道模仿。总之，蠢笨的运球、不熟练的传球和无命中率的投篮，令害羞而又胆小的她们紧张得全身是汗。

  特别是，蓝球场是泥巴地，不是很平整，令身体还在像面条一样软弱的她们，跌倒起来特别疼痛，脚踝膝盖经常受伤，青一块紫一块，手指头也不知道被戳多次回。

  但尽管这样，她们仍咬着牙关坚持，并牢牢记住欧教练说的两句话：“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和“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第一个内容是学“三步上篮”。但她们老是学不会，而一学不会又越是害怕，不敢上前。最后，还是刘顶英勇敢地站了出来，经过反反复复地练习，加上有欧教练一再上前示范，终于第一个学会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很好的！”欧教练又惊又喜地竖起了大拇指，不断鼓励和表扬她，并要大家照着刘顶英的动作的练习。

  还有，针对她们难免伴着的一些普通违例，如带球走步、两次运球（双带）、脚踢球（脚球）、球出界、回场或以拳击球，以及跳球违例、超时违例和三秒违例等，欧教练都一一指导、校正。

  当开始打几场球时，她们球到手了，却不知如何正确地处理，要么就是走步，要么就是扔给对方。实在没辙时，就照着篮筐乱扔上去，管它进或不进。刘顶英还记得她投进的第一个球，那是用双手抱于胸前投上去的，但却瞎猫碰见死耗子，进了！她高兴得连心都要跳了出来！

  这时，连一句汉语都不会说的她们，在抢球、传球时，都是用苗语传递的信息，比如“pit nongd、pit nongd”（这边、这边）、“baib wil、baib wil”（给我、给我）和“tef gal lial、tef gal lia”（快点投、快点投）等等。好在欧教练本身就是苗族，师徒之间采用“双语教学”，效果特好。

  态度决定高度。在她们刻苦训练下，一个个都长进得很快，都逐渐掌握了麻利的运球、默契的传球、力度适当的投篮以及一些必需的规则等。在一颗颗怦怦跳动的心中，都以较为娴熟的打法和精力充沛的争斗，显示出了迷上篮球的一股劲头。

  由于篮球带来了多彩的生活，她们都在想：苗家人不准女孩读书、打球，总是让你早早地嫁人，那我们要带头打出来给人们看，带头走出闺房。

  当然，按照当苗家女孩的传统规矩，她们平时里仍不忘了抽出时间绣花、织布，一个个同样养成了心灵手巧的绣娘。

  有了一定的球技后，她们经常在革东开展比赛。但第一次上场时，面对众多观众，她们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由于苗家女蓝竞赛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所以传开很快，特别的火，人们都争相目睹。

  赛场上，身着苗装的她们，尽管打得不太方便，但却以较为矫健的步伐、灵敏的反应、快速的传球、适时的配合、争先恐后的抢球和扣人心弦的投篮，令观众大开了眼界。有时，当看到她们或就像带着恩怨似的而全程盯住对方不放，或运球、传球和投篮一气呵成，或转身、投篮而勾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时，一阵阵不约而同的惊呼声、惋惜声、喝彩声和掌声，在观众中时时爆响而起。谁也想不到这些只会绣花打籽的苗家姑娘，居然也能打出这么一手漂亮的篮球。这令血脉喷张的她们越发自信，越发卖力。

  后来，县体委里将退役球员的运动服留了下来，全部拿来给她们穿。当第一次穿上精神抖擞的运动短裤、短杉时，尽管是半旧的，但她们仍觉得太新鲜了，一个个显得更为英姿勃勃，在挥洒汗水的比拼中，如花似玉的容颜更加闪耀出青春的光彩。用刘顶英的话说：“当时心里依旧是觉得很拽的”。

  然而，一穿上运动短裤，就让她们有一长节肉嘟嘟的大把腿了出来。这在当时非常封闭保守的山乡里乃是千古第一次，加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地跑来跑去，十几条白生生的大腿晃着人眼，这更是抓住了千人万人的目光，达到整场嗨翻！观众都将“加油！加油！”地喊到了嗓子冒烟。

  一时，这成了特大的新闻，观众更是人山人海，甚至有很多人从邻县远道赶来。说白了，球迷们一是来看球赛，二是来看白把腿。

  然而，在看了她们的球赛后，民间上各种闲言碎语也纷纷扬扬而起，说什么：“这样的姑娘白送我家做媳妇都不会要。如是要了，恐怕连老祖宗的神灵都不会进家，不会进神龛”。这让她们的内心一度很是受伤，每次上场都是顶着压力。

  后来，在县里出钱支持下，革东镇终于建上水泥硬化的篮球场。施工时，群众热心很高，个个出工出力，尤其她们抬石头、挑沙子，什么都干，最卖劲，毫不在乎劳累，都想将球场早一天修成。当一个平整规范的球场建成了，刷起球来嘣嘣而跳时，她们别提心里有多高兴。

  再后，东风女子篮球队经省报记者报道后，一炮打响，轰动了全省，这让她们很快火爆出圈，而组织为了在政治上培养她们，还将一些人入了党。

  在名气打响后，她们开始外出参赛，到过本县的各村寨、各公社和县城里打。其中，因刘顶英是主力，每一场都少不了她。后来，她还经常被抽调到县女篮代表队，前往州府凯里与各县比赛。由于她们为革东争来了荣誉，在打球时同样在生产队里记有工分，而且一天8分，为顶格。这让她们更加乐在其中，满是活力。

  刘顶英清楚记得，她们有两次出去南宫和西江打球时，每次都是步行而披星戴月的，从天麻麻亮一直走到天黑，但一路都是连蹦带跳的。

  当然，这并非是说她们打得有多好，有多专业。其实，她们仍只是业余的农村运动员而已，输球也是常有的事，但主要是为了推动，为了普及。

  这时，球场已成了她们的向往所在，只要一有空隙就投身球场上练球，也越发更用功了。很多时候，由于白天都忙于生产队农活，所以只能在晚上练。球场上，只点亮着一盏灯泡，比月亮稍微亮一些而已，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而一旦灯泡烧了，她们就在月光之下练。但每一次习球时，她们从舍不得穿上县体育局发送的球鞋，要么是赤脚，要么穿草鞋，而草鞋也都是她们自己编的。

  1973年11月，鉴于“苗寨女篮”的影响，全省在东风大队（现剑河县革东镇）召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村体育现场会，全面总结“苗寨女篮”的经验，并号召全省各地认真学习，加强农村体育工作。

  会议期间，她们与来自各地的代表队开展了篮球、打靶、游泳等比赛，展现了苗家女子飒爽英姿、奋发向上的风采。在被各家重量级媒体竞相报道后，东风“苗寨女篮”的名声很快传响了全国。

  1974年，新华社刊发“东风女篮新一代”的图片，并被载入《中国摄影册》向国内外广为宣传。

  是年10月，她们参加了台江、三穗、镇远、剑河四县边界区民兵篮球运动会，荣获女子组第一名。

  到了1975年前后，她们先后被邀请到本省的西江、锦屏、铜仁、思南、遵义和省外的新晃、芷江等地参加友谊赛计20多次。每到一地，盘着苗族头饰、戴着巨大耳环的她们只要一上场，立即引起全场嗨翻天。每一场，她们都神采奕奕、摩拳擦掌地展示实力。尽管有的场面令人振奋，有的令人沮丧，有的令人欣慰，有的令人扫兴，但不管如何，她们多姿多彩的球技，吸引了无数双眼睛，牵动了几多痴迷的灵魂。

  最好笑的是，到了外地，她们依然用“叽哩呱啦”的苗语传递抢球、传球和投球信息，让球场内外的人们听得雾里黄昏。

  今天，贵州省篮球协会主席朱宝林先生仍然记得在省体工大队和“苗寨女篮”一起训练打球的场景：“她们尽管穿着运动服，但耳朵上还是戴着巨大的银耳环，一跑起来就甩来甩去的，打球的样子十分拼命。”

  当中，她们还多次去到凯里的中央厂矿参加邀请赛。厂矿的女球员都是北方人，个子高、球技好，而她们虽然个子平均只有1.58米，但却也有跑得快、力气大、性情猛的优点，所以每一场打下来也不是很差，同样获得名次。

  这时，人们对她们的看法都变了，很多帅哥们都把她们看成了心中的女神，但想追却不敢追。

  由于东方女篮为贵州省解放后第一支打出省门走向全国的农村女子篮球队，深受国家、省、州体委的赞扬和好评。1978年1月，国家体委在全国体育工作会议上，对贵州省台江县东风寨大队苗族女子篮球队等单位做了表彰。

  之后，她们第一批球员出嫁的出嫁，工作的工作，又涌现出第二批、第三批。总之，在那一段时光里，几代女篮的全心身投入，为苗乡的生活增添了光彩。而篮球这个美好的东西，也赋予了她们一笔无价的珍宝，让她们走出了不同的人生的精彩。

  其中，刘顶英在经历了8年的篮球生涯后，由于在另外参加的民兵射击比赛中枪法较好，1978年被选送到州体委射击工作队工作，后回到县体委工作，成为国家干部。当年，她还有幸进京参加了全国体育工作会。1979年，她又进京参加了全国第4届体育运动会，还是贵州代表队的护旗手，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握手接见。

  在我们的采访中，刘顶英一再说：“正是打篮球，才给我们这些苗家妇女树立了信心”。

  1986年，第3代东风“苗寨女篮”参加了贵州省第二届“丰收杯”农动会，获得女子组第一名；同年，参加了全国第二届“丰收杯”农动会，被授予“精神文明运动队”奖。1989年，东风公社“苗寨女篮”被评为全国体育先进基层单位。

  虽然，东风女子篮球队并没有一流的技术，也从没有百战百胜，但它的重要性作用在于，就像火车头一样，很好地推动了当时黔东南州农村篮球运动的蓬勃发展，尤其是女子篮球运动的普及，以至于引领了当地农村体育事业的快速向前，功不可没！

  《贵州体育》杂志已经泛黄的书页这样记载：自1975年到1983年，东风“苗寨女篮”共协助台江县体委培养了148名农村体育骨干力量。到1984年，全县共组建68个苗寨女篮队，篮球场也由1965年的129个发展到1985年的319个，成为全县乡村篮球发展的基础。

  以后，受她们的熏染，一代代的苗侗绣娘们解放思想，走出闺房，放下绣花针，大胆跃身于篮球场上，对于活跃农村精神文化生活、增强人民体质等都起到了非消极作用，同时还促使了人人大胆投身到各行各业中，显露身手。

  如水流年，相伴篮球。今天，尽管年龄已老，然而篮球的印象始终挥之不去。当她们看到台盘“村BA”火爆于世界时，心里更是无比欣慰！